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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众人以为天时尚早,王小玉必还要唱一段,不知只是他妹子出来敷衍几句就收场了,当时一鬨而散。

老残到了次日,想起一千两银子放在寓中,总不放心。即到院前大街上找了一家汇票庄,叫个日升昌字号,汇了八百两寄回江南徐州老家里去,自己却留了一百多两银子。本日在大街上买了一匹茧绸,又买了一件大呢马褂面子,拿回寓去,叫个成衣做一身棉袍子马褂。因为已是九月底,天气虽十分和暖,倘然西北风一起,立刻便要穿棉了。

吩咐成衣已毕,吃了午饭,步出西门,先到趵突泉上吃了一碗茶。这趵突泉乃济南府七十二泉中的第一个泉,在大池之中,有四五亩地宽阔,两头均通谿河。池中流水,汨汨有声。池子正中间有三股大泉,从池底冒出,翻上水面有二三尺高。据土人云,当年冒起有五六尺高,后来修池,不知怎样就矮下去了。这三股水,均比吊桶还粗。池子北面是个吕祖殿,殿前搭著凉棚,摆设著四五张桌子、十几条板凳卖茶,以便游人歇息。

老残吃完茶,出了趵突泉后门,向东转了几个弯,寻著了金泉书院。进了二门,便是投辖井,相传即是陈遵留客之处。再望西去,过一重门,即是一个蝴蝶厅,厅前厅后均是泉水围绕。厅后许多芭蕉,虽有几批残叶,尚是一碧无际,西北角上,芭蕉丛里,有个方池,不过二丈见方,就是金线泉了。金线乃四大名泉之二。你道四大名泉是那四个?就刚才说的趵突泉,此刻的金线泉,南门外的黑虎泉,抚台衙门里的珍珠泉,叫做「四大名泉」。

这金线泉相传水中有条金线。老残左右看了半天,不要说金线,连铁线也没有。后来幸而走过一个士子来,老残便作揖请教这「金线」二字有无著落。那士子便拉著老残踅到池子西面,弯了身体,侧著头,向水面上看,说道:「你看,那水面上有一条线,彷彿游丝一样,在水面上摇动。看见了没有?」老残也侧了头,照样看去,看了些时,说道:「看见了,看见了!」这是什么缘故呢?想了一想,道:「莫非底下是两股泉水,力量相敌,所以中间挤出这一线来?」那士子道:「这泉见于著录好几百年,难道这两股泉的力量,经历这久就没有个强弱吗?」老残道:「你看这线,常常左右摆动,这就是两边泉力不匀的道理了。」那士子到也点头会意。说完,彼此各散。

老残出了金泉书院,顺著西城南行。过了城角,仍是一条街市,一直向东。这南门城外好大一条城河,河里泉水湛清,看得河底明明白白。河里的水草都有一丈多长,被那河水流得摇摇摆摆,煞是好看。走著看著,见河岸南面,有几个大长方池子,许多妇女坐在池边石上捣衣。再过去有一个大池,池南几间草房,走到面前,知是一个茶馆。进了茶馆,靠北窗坐下,就有一个茶房泡了一壶茶来。茶壶都是宜兴壶的样子,却是本地仿照烧的。

老残坐定,问茶房道:「听说你们这里有个黑虎泉,可知道在什么地方?」那茶房笑道:「先生,你伏到这窗台上朝外看,不就是黑虎泉吗?」老残果然望外一看,原来就在自己脚底下,有一个石头雕的老虎头,约有二尺余长,倒有尺五六的宽径。从那老虎口中喷出一股泉来,力量很大,从池子这边直冲到池子那面,然后转到两边,流入城河去了。坐了片刻,看那夕阳有渐渐下山的意思,遂付了茶钱,缓步进南门回寓。

到了次日,觉得游兴已足,就拿了串铃,到街上去混混。踅过抚台衙门,望西一条胡同口上,有所中等房子。朝南的大门,门旁贴了「高公馆」三个字。只见那公馆门口站了一个瘦长脸的人,穿了件棕紫熟罗棉大袄,手里捧了一支洋白铜二马车水烟袋,面带愁容。看见老残,唤道:「先生,先生!你会看喉咙吗?」老残答道:「懂得一点半点儿的。」那人便说:「请里面坐。」进了大门,望西一拐,便是三间客厅,铺设也还妥当。两边字画,多半是时下名人的笔墨。只有中间挂著一幅中堂,只画了一个人,彷彿列子御风的形状,衣服冠带均被风吹起,笔力甚为道劲,上题「大风张风」四字,也写得极好。

坐定,彼此问过名姓。原来这人系江苏人,号绍殷,充当抚院内文案差使。他说道:「有个小妾害了喉蛾已经五天,今日滴水不能进了。请先生诊视,尚有救没有?」老残道:「须看了病,方好说话。」当时高公即叫家人:「到上房关照一声,说有先生来看病。」随后就同著进了二门,即是三间上房。进得堂屋,有老妈子打起西房的门帘,说声:「请里面坐。」走进房门,贴西墙靠北一张大床,床上悬著印花夏布帐子,床面前靠西放了一张半桌,床前两张杌凳。

高公让老残西面杌凳上坐下。帐子里伸出一只手来,老妈子拿了几本书垫在手下。诊了一只手,又换一只。老残道:「两手脉沉数而弦,是火被寒逼住,不得出来,所以越过越重。请看一看喉咙。」高公使将帐子打起。

看那妇人,约有二十岁光景,面上通红,人却甚为委顿的样子。高公将他轻轻扶起,对著窗户的亮光。老残低头一看,两边肿的已将要合缝了,颜色淡红。看过,对高公道:「这病本不甚重,原起只是一点火气,被医家用苦寒药一逼,火不得发,兼之平常肝气易动,抑郁而成。目下只须吃两剂辛凉发散药就好了。」又在自己药囊内取出一个药瓶、一支喉枪,替他吹了些药上去。出到厅房,开了个药方,名叫「加味甘桔汤」。用的是生甘草、苦桔梗、牛蒡子、荆芥、防风、薄荷、辛夷、飞滑石八味药,鲜荷梗做的引子。方子开毕,送了过去。

高公道:「高明得极。不知吃几帖?」老残道:「今日吃两帖,明日再来复诊。」高公又问:「药金请教几何?」老残道:「鄙人行道,没有一定的药金。果然医好了姨太大病,等我肚子饥时,赏碗饭吃;走不动时,给几个盘川,尽够的了。」高公道:「既如此说,病好一总酬谢。尊寓在何处,以便倘有变动,著人来请。」老残道:「在布政司街高升店。」说毕分手。

从此,天天来请。不过三四天,病势渐退,已经同常人一样。高公喜欢得无可如何,送了八两银子谢仪,还在北柱楼办了一席酒,邀请文案上同事作陪,也是个揄扬的意思。谁知一个传十,十个传百,官幕两途,拿轿子来接的,渐渐有日不暇给之势。

那日,又在北柱楼吃饭,是个候补道请的。席上右边上首一个人说道:「玉佐臣要补曹州府了。」左边下首,紧靠老残的一个人道:「他的班次很远,怎样会补缺呢?」右边人道:「因为他办强盗办的好,不到一年竟有路不拾遗的景象,宫保赏识非凡。前日有人对宫保说:『曾走曹州府某乡庄过,亲眼见有个蓝布包袱弃在路旁,无人敢拾。某就问土人:「这包袱是谁的?为何没人收起?」土人道:「昨儿夜里,不知何人放在这里的。」某问:「你们为什么不拾了回去?」都笑著摇摇头道:「俺还要一家子性命吗?」如此,可见路不拾遗,古人竟不是欺人,今日也竟做得到的!』宫保听著很是喜欢,所以打算专折明保他。」左边的人道:「佐臣人是能干的,只嫌太残忍些。来到一年,站笼站死两千多人,难道没有冤枉吗?」旁边一人道:「冤枉一定是有的,自无庸议,但不知有几成不冤枉的?」右边人道:「大凡酷吏的政治,外面都是好看的。诸君记得当年常剥皮做兖州府的时候,何尝不是这样?总做的人人侧目而视就完了。」又一人道:「佐臣酷虐是诚然酷虐,然曹州府的民情也实在可恨。那年,兄弟署曹州的时候,几乎无一天无盗案。养了二百名小队子,像那不捕鼠的猫一样,毫无用处。及至各县捕快捉来的强盗,不是老实乡民,就是被强盗胁了去看守骡马的人。至于真强盗,一百个里也没有几个。现在被这玉佐臣雷厉风行的一办,盗案竟自没有了。相形之下,兄弟实在惭愧的很。」左边人道:「依兄弟愚见,还是不多杀人的为是。此人名震一时,恐将来果报也在不可思议之列。」说完,大家都道:「酒也够了,赐饭罢。」饭后各散。

过了一日,老残下午无事,正在寓中闲坐,忽见门口一乘蓝呢轿落下。进来一个人,口中喊道:「铁先生在家吗?」老残一看,原来就是高绍殷,赶忙迎出,说:「在家,在家。请房里坐,只是地方卑污,屈驾的很。」绍殷一面道:「说那里的话!」一面就往里走。进得二门,是个朝东的两间厢房。房里靠南一张砖炕,炕上铺著被褥;北面一张方桌、两张椅子;西面两个小小竹箱。桌上放了几本书、一方小砚台、几枝笔、一个印色盒子。老残让他上首坐了。他就随手揭过书来,细细一看,惊讶道:「这是部宋版张君房刻本的《庄子》,从那里得来的?此书世上久不见了,季沧苇、黄丕烈诸人俱未见过,要算希世之宝呢!」老残道:「不过先人遗留下来的几本破书,卖又不值钱,随便带在行箧,解解闷儿,当小说书看罢了,何足挂齿。」再望下翻,是一本苏东坡手写的陶诗,就是毛子晋所仿刻的祖本。

绍殷再三赞叹不绝,随又问道:「先生本是科第世家,为甚不在功名上讲求,却操此冷业?虽说富贵浮云,未免太高尚了罢。」老残叹道:「阁下以『高尚』二字许我,实过奖了。鄙人并非无志功名。一则性情过于疏放,不合时宜;二则俗说『攀得高,跌得重』,不想攀高是想跌轻些的意思。」绍殷道:「昨晚在里头吃便饭,宫保谈起:『幕府人才济济,凡有所闻的,无不罗致于此了。』同坐姚云翁便道:『目下就有一个人在此,宫保并未罗致。」宫保急问:『是谁?』姚云翁就将阁下学问怎样,品行怎样,而又通达人情、熟谙世势,怎样怎样,说得官保抓耳挠腮,十分欢喜。宫保就叫兄弟立刻写个内文案札子送亲。那是兄弟答道:『这样恐不多当,此人既非候补,又非投放,且还不知他有什么功名,札子不甚好下。』宫保说:『那么就下个关书去请。』兄弟说:『若要请他看病,那是一请就到的。若要招致幕府,不知他愿意不愿意,须先问他一声才好。』宫保说:『很好。你明天就去探探口气,你就同了他来见我一见。』为此,兄弟今日特来与阁下商议,可否今日同到里面见宫保一见?」老残道:「那也没有什么不可,只是见宫保须要冠带,我却穿不惯,能便衣相见就好。」绍殷道:「自然便衣。稍停一刻,我们同去。你到我书房里坐等。宫保午后从里边下来,我们就在签押房里见了。」说著,又喊了一乘轿子。

老残穿著随身衣服,同高绍殷进了抚署。原来这山东抚署是明朝的齐王府,故许多地方仍用旧名。进了三堂,就叫「宫门口」。旁边就是高绍殷的书房,对面便是宫保的签押房。

方到绍殷书房坐下,不到半时,只见宫保已从里面出来,身体甚是魁梧,相貌却还仁厚。高绍殷看见,立刻迎上前去,低低说了几句。只听张宫保连声叫道:「请过来,请过来。」便有个差官跑来喊道:「宫保请铁老爷!」老残连忙走来,向张宫保对面一站。张云:「久慕得很!」用手一伸,腰一呵,说:「请里面坐。」差官早将软帘打起。

老残进了房门,深深作了一个揖。宫保让在红木炕上首坐下,绍殷对面相陪。另外搬了一张方杌凳在两人中间,宫保坐了,便问道:「听说补残先生学问经济都出众的很。兄弟以不学之资,圣恩叫我做这封疆大吏。别省不过尽心吏治就完了,本省更有这个河工,实在难办,所以兄弟没有别的法子。但凡闻有奇才异能之士,都想请来,也是集思广益的意思。倘有见到的所在,能指教一二,那就受赐得多了。」老残道:「宫保的政声,有口皆碑,那是没有得说的了。只是河工一事,听得外边议论,皆是本贾让三策,主不与河争地的?」宫保道:「原是呢。你看,河南的河面多宽,此地的河面多窄呢。」老残道:「不是这么说。河面窄,容不下,只是伏汛几十天。其余的时候,水力甚软,沙所以易淤。要知贾让只是文章做得好,他也没有办过河工。贾让之后,不到一百年,就有个王景出来了。他治河的法子乃是从大禹一脉下来的,专主『禹抑洪水』的『抑』字,与贾让之说正相反背。自他治过之后,一千多年没河患。明朝潘季驯、本朝靳文襄,皆略仿其意,遂享盛名。宫保想必也是知道的。」宫保道:「王景是用何法子呢?」老残道:「他是从『播为九河,同为逆河』,『播』『同』两个字上悟出来的。《后汉书》上也只有『十里立一水门,令更相回注』两句话。至于其中曲折,亦非倾盖之间所能尽的,容慢慢的做个说帖呈览,何如?」

张宫保听了,甚为喜欢,向高绍殷道:「你叫他们赶紧把那南书房三间收拾,即请铁先生就搬到衙门里来住罢,以便随时领教。」老残道:「宫保雅爱,甚为感激,只是目下有个亲戚在曹州府住,打算去探望一道。并且风闻玉守的政声,也要去参考参考,究竟是个何等样人。等鄙人从曹州回来,再领宫保的教罢。」宫保神色甚为怏怏。说完,老残即告辞,同绍殷出了衙门,各自回去。

未知老残究竟是到曹州与否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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